學術研究

Jun.29.2025

從《雲,你有名字嗎?》看謝貽娟、非空間、自畫像與雲 |文/ 林小溪

從《雲,你有名字嗎?》看謝貽娟、非空間、自畫像與雲

文/ 林小溪

前言

在反覆閱讀謝貽娟手稿的過程,我平靜的外表下內心時常是相當激動的,這些文件可以說最貼近她想法的心血,許多筆記更在刪減塗改中,能窺見她思考藝術的路徑,更看見為了證明「非空間」(Non-Space)註1——她最重要的創作概念,其存在,提出種種的說明與歸納,是極大的收穫。另一激動的原因,莫過於面對她的抽象繪畫,或說,就像大部份的人一樣,面對任何抽象繪畫,我們究竟該如何觀看?而我心中原先的焦慮,都隨著一邊閱讀她手稿的過程,一邊得到緩解。因此這篇文章,以及這次為謝貽娟策劃的展覽《雲,你有名字嗎?》,我皆試圖從手稿中的線索作為發展,去提出觀看謝貽娟及她的「非空間」,另一種面貌及可能。

關於謝貽娟

「用生命來豐富我的時間!再苦!得要撐下去,天下沒有一件事是不勞而獲的!」——謝貽娟

謝貽娟出生於1967年,嘉義人。因受母親影響,從小就喜愛畫畫,高中就讀復興美工,在美術及設計上自有著墨。畢業後留在台北自行創業,從事設計工作,但比起設計,她更愛創作,決定在1991年前往英國留學唸書。在一封她抵達英國第二年,曾寫給媽媽的家書便提到:

「我想成為一個藝術家!是我最終的目的!再言之!教書!我不反對!為了溫飽找份工作,兼差的!但!專職還是我自己的創作!或許你們並不十分贊成我的決定!但我一定會努力朝著我自己的目標來走!坦白說!我不甘心就這樣、就這樣過完一輩子!或許我會很窮!但如果一個人要堅持一種目標,他總是寂寞的!我想,我很清楚明白我現在在做什麼,而我要什麼!」

信中的字字句句,完全可以看見她想成為一位藝術家的決心,以及即便要附上代價也在所不惜的堅定。她先是進到切爾西藝術學院(Chelsea College of Arts)就讀學士,完成後再去皇家藝術學院(Royal College of Arts)攻讀藝術碩士,接著又再前往法爾茅斯藝術學院(Falmouth College of Arts)繼續攻讀博士,而前述所說,謝貽娟最重要的創作概念「非空間」,便是她去到英國後為了學業,更是為了夢想與目標,早在切爾西藝術學院就發展出的概念,且持續創作二十多年之久的系列。這系列是直到她的身體無法再負擔創作,直到2015年生病,才真正的停止,可以說是她短暫卻又精彩的藝術生涯,最重要的精華與集結,可惜的是,2017年過世的她,還來不及有更多機會讓我們與藝術家有最直接的討論與交流,只以龐大的手稿和作品作為線索,留給「非空間」許多的想像。

非空間與雲

「你可以賦予雲一個形,但那是你的投射,雲沒有形式。它是無形的,或者你可以讓它不斷地變形。」——謝貽娟

究竟什麼是「非空間」呢?這個讓謝貽娟著迷於一生在創作的概念,甚至是「信念」,她是這樣形容的:

一個純(pure)、自由的內在精神世界。「非空間」(Non-Space)沒有固定的形式、限制、範疇或規則。它相互矛盾的存在著,它是空、無,也是滿而實的狀態。⋯⋯這種超越形式的衝突,是一個直接關係到心靈本質的矛盾狀態。(1999,謝貽娟)

或許可以說「非空間」就是她的「精神空間」。然而在翻閱手稿和作品的過程,發現她所認知的「非空間」並不止於繪畫形式的呈現,她還有看似非常超現實,如日記般的短篇詩集、文字創作等,都歸納在她的「非空間」系列中。而這一次的展覽名稱《雲,你有名字嗎?》,便是截自謝貽娟所創作一首名為《Cloud》(雲)的英文詩,註2詩中以各種描述來形容著雲——如此充滿奧秘的存在。閱讀的過程更不禁猜想她所描述的雲,是否就宛如「非空間」的某種狀態與象徵?更令我感到又驚又喜的是,在她的作品清冊中,一直以來都以非具象,或說,以點、線、面及色彩在表現「非空間」的她,就唯獨這麼一件作品,畫了一朵漂浮在空中的雲, 一朵具象的雲,更不禁認為,她所詮釋的「雲」也能代表並連結著她最重要的創作概念:「非空間」。且這首詩最吸引我的地方,是她會在第一、第二及第三人稱的切換中表達,彷彿時而她自己就是雲的化身,時而她在對著雲說話,時而又向我們(讀者)介紹著雲的狀態 ——

第一人稱,如同雲的化身在獨白:

「This is the most ancient question, I’ve been repeatedly asked many times, I don’t know where I come from, I also don’t know where I will be, I will be like the other companions, Slowly float, Slowly vanish.」

(這是一個最古老的問題,我問了很多回,我不知我從哪裡來,我也不知道我會到何處去,我會同其他的夥伴一樣,慢慢的飄,慢慢消失。)

「Do not think to conquer I!You will not succeed.」

(別想征服我!你是無法勝利的。)

第二人稱,彷彿在與雲對話:

「Why don’t you have no weight, no direction, no future, no….」

(為什麼你沒有重量,沒有方向,沒有未來,沒有…)

「Do you have a form? Or do you keep changing? A cloud, do you have a name?」

(你有形式嗎?還是你一直在改變?雲,你有名字嗎?)

第三人稱,就像在與我們分享她所認識的雲:

「The whole existence is like a cloud, Without any source, Without any cause of karma, Without any ultimate reason. It exists, it exists in a mystery.」

(一切的存在就像一朵雲,沒有任何起源,沒有任何因果的關係,沒有任何最終的原因。它存在,它以一個奧秘存在著。)

「You cannot foil a cloud because wherever it goes it’s therefore its destination.」

(你無法阻止一朵白雲,因為它所到之處就是目標。)

在反覆閱讀《Cloud》並且觀看她所描繪的這朵雲時,難免以自身經驗來想像它的存在。它讓我想到了宮崎駿在1986年的動畫作品《天空之城》,一處被雲朵包覆的漂浮島嶼「拉普達王國」,裡面藏著最原始、純淨的森林與自然,同時也擁有超越人類無法想像的先進科技與寶藏,由於深怕被人類的貪婪給掠奪,便以巨大雲朵守護隱藏著。而我會這樣聯想,其實也來自於在謝貽娟的手稿中,總透露著她對經典名著《小王子》(Le Petit Prince,1943)註3的喜愛。若不陌生《小王子》的開頭,便知道主人翁小時候有想當畫家的夢想,曾畫了「蛇吞象」的畫面,但大人們總以一頂帽子來認知它,最終還是得把透視圖畫出來向大人解釋清楚,讓主人翁對於大人們只會關注表象而感到失望,還有對於「大人總喜歡把每件事情都解釋得清清楚楚的」,註4似乎已喪失了對事物最單純的想像力而感到無奈。

不願意只停留於外在表象來觀看事物的謝貽娟,即便只是一朵雲,對她都有著非常深刻的意義,以至於將「雲」視為對象物來詮釋她的「非空間」。但即便如此,《Cloud》是「非空間」的一種模樣,但並不等於全部的解答,就像詩裡對雲的提問「Do you have a name?」(你有名字嗎?),似乎是個沒有答案的疑問句,或是答案永遠在改變的疑問句,也提醒著「Cloud, shall not be viewed as a difficult problem, once it’s viewed as one, it can never be solved.」(雲,不該被視為難題,一旦被視為難題,就永遠無法解決),因此雲總以「live with such a taste.」(活得如此灑脫)的姿態繼續存在著。它既神秘,卻又單純;它既非難題,卻又充滿著奧秘。如同謝貽娟自己形容的「非空間」:沒有固定的形式、限制、範疇或規則。它相互矛盾的存在著,它是空、無,也是滿而實的狀態。

相較於我們可能終究無法看透的——她內在的精神世界——一座彷彿被巨大雲朵包覆最純粹的漂浮島嶼,至少透過《Cloud》,能以你和我所知的共同語言,提供了一個讓我們可以去體驗和想像的方向,去感受「非空間」存在的某種樣貌。

自畫像與雲

「在不真實的空間裡,所有的不真實都是真實的;在真實的空間裡,所有的真實都是不真實的。」——謝貽娟

自畫像可以是對自我的觀察與紀錄,也可以像場表演般扮演著想像的他者,或相反地是對自我內在的揭露,亦可同時扮演又同時隱喻著心裡狀態,總而言之,自畫像遠遠比只是畫下自己還複雜得多。謝貽娟在藉由不停描繪自我的過程,其實也在表達著她多重的內在。倘若《非空間》是她將內在精神世界經過縝密的思考後安排呈現,那麼自畫像就是以相對的途徑,較爲直覺或抒發的方式表達她每一天的狀態,尤其她現存的自畫像共達1619張,創作的時間軸從1993到1999年,從時間和數量來看都相當可觀,而她在這期間幾乎不間斷的畫下每天的自己,就像曾為謝貽娟策過回顧展《藍色的哲學》其策展人陳貺怡所言「所欲製作的仍是同一件作品:生命」。註5

綜觀她的自畫像,媒材與風格是多元到令人大開眼界。媒材包含油畫、水彩、粉蠟筆、鉛筆、墨筆、彩色筆、壓克力顏料、樹脂,甚至泥塑,或運用生活物件來排列組合,再翻拍紀錄。風格更是多變,有中規中矩的寫實表現,也有在寫實表現中畫出誇張或搞怪的面孔,還有時是充滿童趣的表達,但多半時候,不論是用色或在可辨識表情的畫像中,總以較爲暗沉的色調,且帶著陰鬱、憂愁、煩惱與痛苦的氣質呈現。還有些則是脫離了具象,用更簡化的線條表現,或用鈕扣、時鐘、香蕉等排列,根本看不出人像了,甚至是化身成貓,替代了人的形象。而反覆出現的其他角色,則是長期與她在英國生活作伴的家貓Miller與Toto,還有其他事物,有太陽、月亮、雲朵和香菸,它們的出現也顯示了對她都是具有意義或不可或缺的事物,如Miller和Toto幾乎是家人般的存在,抽菸則是她生活的習慣,或說菸的出現與她苦悶的狀態是劃上等號的,至於太陽、月亮和雲朵,從前段對《Cloud》有初步認識後,能理解到「雲」之於她是重要的象徵之一,也不難猜想,太陽和月亮,同樣在天空中無法觸及,象徵著日與夜、象徵著時間的,對她而言也帶著某種意義。

藝術家不論是以誇飾的表現來傳達自我,或乾脆捨棄外在形象以其他形式表現自我皆已非新事。藝術家埃貢席勒(Egon Schiele,1890-1918)的自畫像便時常以充滿骨感或扭曲的肢體,誇飾的來描繪自我,彷彿在軀體中還有更大的慾望在蠢蠢欲動。埃貢席勒的自畫像寫實嗎?人的肢體真的能如此誇張般呈現嗎?我覺得它們並不寫實,但卻是以最坦誠的狀態將內在的自我表露的一覽無遺。而藝術家保羅克利(Paul Klee,1879-1940),他曾在1933年畫下的自畫像《Struck from the List》(從名單上被移除),一個幾何造型的人像,在後腦勺上有著一個大「X」,表達他當時無法向當局提出德國血統證明,從杜塞爾多夫學院(Düsseldorf Academy)剔除任教的無奈與不滿,即便他選擇以幾何造型表現自我,卻能感受到面對這件事的情緒與張力。席勒也好,克利也好,或是謝貽娟,都讓我們看見了在自畫像中的個體輪廓是可以被忽略的,因為真正想表達的,是隱藏在輪廓下的情感和思想,也就是說,外在的真實早已不是重點,幾筆看似隨意勾勒的線條,或乾脆化身成一隻貓,最重要的是如何把活在這個世上的經驗返照在藝術裡,返照在那面稱作藝術的鏡子裡。德國藝術史學者Reinhard Steiner在談及現代的自畫像時,提到「體驗自我常常也會造成雙重的自我,這時它既是主體,也是客體」,又說明「所有的客體,任何可以成為素描、繪畫的對象,都是自我的客體,也就是自我可以局部經驗的客體」。註6那麼,回到談《Cloud》很吸引我的地方,也就是會在第一、第二、第三人稱的切換裡,時而自己是雲,時而和雲互動,時而又向我們聊起了雲的謝貽娟,原來在這時候,雲彷彿就是她的雙重自我,雲就是她可以局部經驗的客體,謝貽娟和雲,是主體也是客體。就像在詩裡提到的「In Tibet, there is a type of peaceful mind: Lamas sit on the mountain in complete seclusion, in a peaceful mind, meditate on the floating clouds in the sky, continually meditate…… meditate.Gradually merged by the clouds, then together they become one, as like a cloud.」(在西藏,有一種靜心:喇嘛們在山上隱居,以寧靜的心,觀想飄浮在空中的白雲,不斷地凝想…凝思。漸漸與雲合而為一,如同一朵白雲,⋯),也許在她心中,也曾無數次在仰望天空的同時,觀想著成為一朵漂浮在空中的雲。也不只是雲,原來那1619張形形色色的自畫像,都代表著千變萬化的謝貽娟。有可能在她開心的外表下,內心還有著無法訴說的憂傷,也可能在難過的狀態裡,心中還有著對事物或生命的盼望,這也是為什麼她說「人們永遠害怕在真實的空間裡做真實的自己,人們永遠只敢在不真實的空間裡做真實的自己。」,或許每一天在紙上畫下的那個謝貽娟,比現實中的她還要更加真實。

非空間與謝貽娟

「我篤信有這麼一個空間的存在,『非空間』是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。」——謝貽娟

前面透過「雲」認識到「非空間」的某一種面貌,但「非空間」不僅如此。在手稿裡,可以看見謝貽娟光是為了探討其存在,就列出了219條的提問,例如:「我要如何發展我的Non-Space?」、「Non-Space的特徵是什麼?」、「我為什麼只用BLUE?」、「Non-Space的視覺表現怎麼做?」、「Non-Space的非視覺表現怎麼做?」、「BLUE在精神上的感覺是什麼?」、「BLUE在視覺上的感覺是什麼?」、「BLUE是什麼?來自於何處?」、「要如何研究BLUE?」、「要如何研究BLUE和其他色彩的關係?」、「禪能畫得出來嗎?」、「潛意識能畫得出來嗎?」、「西方哲學能畫得出來嗎?」、「有沒有其他的藝術家的作品有著相似的理論?」、「有沒有其他的畫派有著相似的理論?」、「Non-Space是存在的嗎?」、「Non-Space和我有什麼關係?」...,從提問中可以看見她把「非空間」拆解得極為細緻,同時也曾表達過,很欣賞像康丁斯基(Wassily Kandinsky,1866 - 1944)或保羅克利這樣的藝術家,畫得好,也能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一套理論的藝術家,可見把抽象繪畫解釋得言之有物,也是她想努力達成的事。因此她說「於是我從19世紀開始收集資料」,帶著強烈的動機和問題意識向前人與歷史去找答案,就為了證明「非空間」。因此,如果只是把她的「非空間」視為一種純粹神秘性的耽溺,會覺得挺可惜的,有著神秘性的前提,就少了很多想深入探究的機會。

謝貽娟提過「有兩本書於我而言總有不同的感受隨伴在不同的時空」,一本是前面提到的《小王子》,另一本則是《鏡中奇緣》(Through the Looking-Glass,1871)註7。我認為她對這兩本書的喜愛,是再合適不過的途徑幫助我們理解「非空間」。《鏡中奇緣》是描述書中主角愛麗絲,意外地穿越了鏡子來到與現實中相反的世界,在這個鏡中的空間,文字必須透過一面鏡子才能正常閱讀,時鐘的數字也是相反的,時間甚至能逆轉,而原先在桌上的西洋棋盤,上面的角色是活的,進而與愛麗絲展開一段奇幻的旅程。書中「鏡像」和「時間」的概念,也成為了謝貽娟進入「非空間」——充滿奇幻、想像,且時間秩序是可以被重建的關鍵。在這個奇幻的世界,就是要打破一切的常規,沒有什麼不可能,也沒有任何限制。倘若用《小王子》來理解的話,那就是書中主人翁受小王子的請求,為他畫的那隻綿羊。第一隻被說太不健康、第二隻被說不像、第三隻被說太老,最後主人翁只想打發他隨便畫了一個盒子,便說「這只是裝羊的盒子,你要的那隻羊就在盒子裡面。」註8,而謝貽娟回應「就是這個具有魔力的盒子讓我好感動」,在她的認知裡,這個盒子裝載著無限種的可能,但要成就魔力的盒子,至少要具備幾個條件:空間—— 盒子;時間—— 盒子的持續存在;運動—— 盒子裡的綿羊。她也在手稿中解釋了這三個要素:「空間,因為時間而產生變化,運動則成了空間。⋯⋯我實在很難分出哪一個特別重要,時間可以代表空間,也可以代表運動;運動也可以代表空間、時間;空間也可以代表時間、運動」,它們在「非空間」中是彼此相生的。如果說《鏡中奇緣》給了她靈感去打造「非空間」凡事都有可能的特質,那《小王子》就是給了她啟發,去建立讓「非空間」得以存在的條件。只是小王子的盒子裡裝的是羊,那謝貽娟的盒子裡裝的又是什麼呢?

抽象繪畫的發展,可以說是向過去的、傳統的、權威的、主流的一種挑戰或告別,而謝貽娟選擇從抽象繪畫作為起點去發展,其一,某種程度上符合她從小就非常有主見跟反權威的個性,註9其二,也因為無法被體制跟規範束縛的她,唯有在繪畫裡才感到自由,繪畫是唯一讓她不會感到被禁錮的表達,尤其是抽象繪畫。但有時候會不禁認為,像謝貽娟這樣朝向內在精神發展的藝術家,語言是否成為了她的限制?英國的藝術史學者Simon Morley談及圖像和文字之間的關係時,提到抽象藝術對語言論述的依賴是尤其嚴重,註10同樣地,觀眾亦仰賴於藝術家提供的描述來觀看,但當我們都無法有這些提示呢?當無法有任何可對照的視覺知識時,觀者為了要使作品有意義,亦會在各自的社會文化脈絡或背景中,讓記憶積極的涉入,註11這個記憶包含了過往的經驗或所學習到的知識,越是少了現實中可參照的線索,就更必須得招喚起內在的思維空間,註12這也是為什麼陳貺怡在〈謝貽娟的藍色畫作〉解釋道「謝貽娟的『非空間』存在與否,事實上取決於觀者的精神內涵和他們的感受力」,且文中引用了克萊因在1985年展覽《空》借哲人巴舍拉(Gaston Bachelard,1884-1962)所說過的名句:「首先,什麼都沒有;之後,有一個很深的空無;接著,一個藍色的深邃。」,註13對觀者來說,謝貽娟的作品究竟是「什麼都沒有」,或是能看見那「很深的空無」或是「藍色的深邃」,答案在各自的心中,但或許就是這種充滿曖昧及不確定的因素,使得她的作品,或是抽象繪畫,如此迷人。再回到「內在精神」與「語言」這件事,當語言是唯一她可以向觀者表達的途徑,卻也是有理也說不清的限制時,讓謝貽娟曾有感地寫下:

非空間關乎心靈、靈魂與精神層面。它既是充實,也是虛空。唯有透過「領悟」才能理解。它充滿喜悅,沒有風格,沒有形狀。它既清澈,又如迷霧般朦朧。它無法靠強求獲得,只能自然而然地到來。它能飛翔,沒有時間的概念。它是抽象的,沒有規則,沒有邊界——它是無盡的、美麗的!它只存在於心底深處!語言,只能傳達最基本的。語言,不足以,也不值得。語言,無法詮釋人類的精神世界。語言,是靈魂交流的障礙。(謝貽娟,2004)

也就是說,語言雖然是個媒介,但始終無法好好明說她那深不可透的精神世界。雖然有著這樣的矛盾,但為了要找到可以描述內在,或解釋「非空間」的話語,她知道要先有足夠且可以闡述「非空間」的知識作為基礎,更何況人類的心靈是極為複雜的,當她試圖想把龐大又複雜的運作解釋得有條有理時,勢必得納入許多的知識系統和觀點來探討。這也是為什麼,她總像個藝術的信徒般,苦讀研究每一位藝術家的觀點,或各畫派與藝術史的發展,更每天埋頭的畫畫,光是從「點」、「線」、「面」、「色彩」這四項藝術構成的基礎,就可以分別畫出許多不同的系列,也為了探討時間、空間、運動和心理狀態,紛紛從視覺、知覺、感覺、音樂、舞蹈等,再到科學、生理學、心理學、物理學、東方哲學、西方哲學,都一起納入「非空間」的探究中。她從過去藝術家對繪畫的觀點,找尋相仿或認同之處,也從不認同的地方,更加確立她有別於他人的風格。當然,這些她提出的討論並不是一夕之間誕生的,而是隨著時間的累積,慢慢抽絲剝繭而來的,才越往如此細緻的分類進行下去,因此隨著每一時期她對「非空間」有不同的闡述和觀點,都伴隨著不同系列的發展,有從音樂性出發的、有從禪(東方哲學)出發的,也有以點線面之於空間的關係來發展的,但不管是具象或抽象、哪一系列又或什麼觀點,或許我們不該把它們視為獨立的系列,而是它們都是探討「非空間」過程中所誕生的某個切面,它們都能代表著「非空間」。這也是為什麼在《雲,你有名字嗎?》展覽中,除了展出她最主要用藍色發展的系列,也挑選了她的粉彩、蠟筆、油墨、鉛筆、版畫系列,從這當中可以看見,她是不被媒材給限制住的創作者,而是盡可能的透過不同媒材、顏色,或質地來表達她的概念。但談了這麼多她從理論的出發,實際上在面對創作時,她反而不會去做過多的思考,讓自己回到「解放」的狀態,把自己完全交給了繪畫的當下,她在談及潛意識及心理狀態時便能清楚看見:

心理學的觀點認為「潛意識的世界是自由、純真、原始,畢竟意識中的精神狀況往往被抑制,只有潛意識的活動才是最能接近自我」,我只想順其自然讓「非空間」裡的Jo Hsieh完全的發揮,不用擔心萬象會被破壞,因此它是透明的、軟的、會反射!註14

原來,說到底,「非空間」是一個直搗心靈本質的存在,也是謝貽娟強調:一個直接關係到心靈本質的矛盾狀態。正是這些線索讓我明白了,一個到英國去學習繪畫,且主要都以西方藝術史脈絡在研究的她,為何繞了一圈,開始研究起老子、莊子等東方禪學來思考藝術,就像中國傳統繪畫的留白,無需畫出水,只需點出一艘舟,便能感受到那湖面的清幽,因此東方哲學不斷在探討的「空」與「虛無」,是超然於形式的意境,唯有「空」才能讓作品有了「實」。而謝貽娟便是藉由精神上的「留白」,讓她的「非空間」擁有超然於形式、回歸於本真的狀態。因此,「語言」或許能讓她試圖以這麼多的理論來解釋「非空間」,但理性的外衣下終究還是有著超越於形式且感性的內裏,而這份感性就在她手稿中提到愛德華孟克(Edvard Munch,1863-1944)的一件作品《The Dead Mother and Child》(1899),悄悄地流露:

一個女孩,母親撒手離開了她,她雙手掩著耳朵,似乎聽到了「死亡之音」的呼喚,她背對著死亡的母親,堅強地站著,我感受到了那女孩的慌恐無助...為什麼!因為這幅畫感動了我!讓我穿過了時間有了想像的空間,難過的空間!每次我看到這幅畫時,我總是害怕,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像這個小女孩一樣會失去媽媽(我很愛很愛我的媽媽)!!

這段文字,我認為完全體現了謝貽娟內心最純真的情感,也是她希望「非空間」所擁有的特質——可以帶著一個人龐大的心靈與情感去穿越時空的特質,而她把它們都放進了那具有「魔力的盒子」裡。原來在魔力的盒子中,「空間」——指的是她的心靈與內在(盒子);「時間」—— 是包含了過去、現在、未來(盒子的持續存在);「運動」—— 則是她豐沛的情感、想像力,和自由自在的潛意識(盒子裡的綿羊)。還記得第一次去到謝貽娟在嘉義的老家,她至今原封不動的房間,收藏了數不清、滿滿的綿羊,似乎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喜歡綿羊了,也終於明白,她所謂的「非空間」,其「空間」是無限寬廣的,「時間」是不需要秩序的,「運動」則讓一切都變得豐富而深邃。這也就不難想像,「非空間」對謝貽娟來說再真實不過。甚至她說,這個「非空間」也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。

非空間的特質

「走向『非空間』的旅程是無止境的,它,就在那裡,一直都在那裡,就像海。一個感覺的海,你跳進去,與它合而為一,就像一滴水,滴進大海裡與它合而為一,這並不意味著我或你,知道整個海洋。對了,一片雲在天空裡,並不表示它知道整個天空。」——謝貽娟

說了這麼多的「非空間」,也看了她許多的手稿,過程中,我試圖不落入謝貽娟為要證明其存在的所有細節裡,不是說它們不重要,相反地這些細節是非常必要的存在,是這些細節讓她得以打造「非空間」完整的世界觀。而我希望利用她的觀點,以她解讀藝術的方式,來歸納出可以讓我們理解的特質,或許還是無法談到很多的細節,但以大方向來讓我們有理解「非空間」的另一種方式,這三個特質是「肌理」、「奧秘」與「藍色」。

就以可見的形式來說,最想先談的特質便是「肌理」。「肌理」的出現,是她起初為要證明「非空間」是真實的存在,探討繪畫中空間的特性時,最早開始說明,並結合肌理來表現的特徵之一。當時她是以康丁斯基談的「點、線、面」作為切入,來探討造型與結構是否能構成空間,例如她說「我利用蠟燭的點,造成了面,是不經過線的,直接成面,或許點本身就是個面,一個空間。」,或是提出了,若反覆在同一個位置不斷地畫出點,雖然就二度空間來看,它只有一個點,但換個角度變成三度空間時,卻有許多個點在第一個點之後,她稱之為「深度」。她也以此推斷出「重疊產生了空間,空間等於距離,距離等於遠近,等於時間的長短」,由此可證,對她來說在畫面中創造堆疊能帶來「空間」與「時間」的特質。後來又再把康丁斯基談繪畫中的「聲音」也納入探討時,她認為這些被畫下的點或線,在空間中有它們各自的位置、大小、力量、方向,說明音樂是具有空間的,是可以透過抽象繪畫感知和再現的,以至於她曾表示「我摸到了莫札特」。後來又再研究封塔納(Lucio Fontana,1899-1968)及空間主義(Spatialisme)時,封塔納在畫布上劃下的那一刀,或許對我們就物理上的認知,是從平面到立體(二度到三度)的改變,但對封塔納來說,他開啟的是一個無限深遠的空間,甚至是與「宇宙的無限次元」相同的空間。註15這些藝術家的觀點,以及她如何理解及反思,某種程度上都讓她越來越追求在平面上利用物質的特性,去兌現「空間」真實的存在。且她在1992年於切爾西藝術學院,就開始以創作方法來要回應這些研究,最能突顯的系列,是她為了追求所謂「可摸」且具有深度的空間,以凸版技法所創作一系列可觸摸到凹凸質感的版畫作品,至此,在作品中那些細微的凹凸差異,都是她表達空間的方式,後來又發展了單色與彩色的蠟筆、粉彩、水彩系列等,她尤其喜愛使用紋理明顯的紙張作畫,且多數作品強調顏料的厚塗,或是借刮除的效果來表現堆疊出的深度。或許這些深度,只有著分毫的差距,若不觀看作品實體,是看不到這些紋理的,但心思極為細膩的謝貽娟,就是在這些細微中去與之連結她的精神世界。綜觀她不論以何種媒材發展的作品,我認為充滿肌理的質地是她發展「非空間」很重要的特質。

再來想放在一起談的另外兩個特質,是「奧秘」與「藍色」。謝貽娟是一位凡事都喜歡探究到底的藝術家,會這樣說是因為,從她手稿中對很多學理的研究,還有她在談論康丁斯基與保羅克利,再到超現實主義(Surrealism)時,都能見其端倪。例如她在比較康丁斯基與保羅克利的抽象繪畫時,曾表達還是保羅克利的理論讓她更加感動,在這裡不多談她對兩位藝術家的想法,但有一句話她寫下其原因在於「克利拿出了很強而有力的證據」說服了她,再談到超現實主義則表示「他們所強調的是追求『夢境』與『現實』的統一[⋯],他們不受理性的支配,而是憑著「想像」與「本能」,[⋯]我覺得太夢幻也太不真...」,從這些筆記可以發現,若要她認同其觀點,她更傾向於「強而有力的證據」,也不喜歡「不受理性支配」的表現方式,即便前面提到謝貽娟在研究過心理學後,認為當她真的在面對創作的當下,需要潛意識來展現自我、解放自我,但解放的前提,是有著她先建構好「非空間」該有的世界觀,以及上百次、上千次,甚至上萬次的練習,這些練習包含著對點、線、面及色彩,有足夠成熟的掌握,彷彿每一次的創作,都是做了最完全的準備。因此,一切都喜歡了解得非常透徹,也喜歡一切都有根據的她,最終、最終,能吸引她的特質就如同《Cloud》裡面所寫的「Cloud is a mystery, it’s coming, it’s going, and it’s existing, all is a mystery.」(雲是一個奧秘,它來,它走,它存在,一切都是個奧秘)——原來能讓她著迷的是「奧秘」,是她用盡全力卻也無法找到答案的「奧秘」。而這奧秘就存在於大自然裡,如同水、如同海、如同雲,明明源自於同一種成份,卻能發展成自然界中最微小細緻,同時浩瀚壯闊的型態。那這也是為什麼,她要以自然元素,尤其「水」及它能在自然界中發展的各種形態作為創作靈感,就像她曾說過:

「水是非常神秘的東西,是非常優秀的東西,它是固體、液體、氣體,它可以變成雨,它也可以變成冰,它也可以變成水,天上地下,通通都有這個東西,它神不神秘,它神秘,人沒有了它就不用活了,很多大自然的東西,沒有了水真的就不用活了,所以說,我會喜歡用水來表達。」
註16

她也選擇以「藍色」作為「非空間」的主色調,因為藍色可以說是大自然中最稀有也最奧秘的顏色,即便我們常把天空與大海視為藍色,但更精確的說,它是因著地球自轉,以及太陽光射入角度所帶來的顏色變化,也就是說,藍色是因為宇宙的運行(空間+運動)和光的傳遞(時間+運動)才得以誕生的色澤,才會出現在我們生命中的光彩。那藍色也就正如前述所說,是「非空間」中最重要的三要素:時間、空間、運動,其化身和代表了,更彷彿只要有藍色的出現,就是萬物生生不息的象徵,它代表了生命的流動,也展示了萬物的消長,它不可或缺,更是一種穩定,如同水能匯聚成一望無際的大海般,而「奧秘」與「藍色」之於她,便是這樣隨著她的生命體悟和她對「非空間」投入的二十多年歲月裡,沉澱的更加深邃。

一層一層的抽絲剝繭,會發現謝貽娟是以極為細膩的心思在建構她內在龐大的精神世界,她以水的奧秘,藍色的象徵,讓筆觸渲染著情感,讓色彩擁有了生命,更讓「非空間」成為既真實,卻如同雲一般「Cloud’s form is never the same in every moment every minute, it is always changing, it is moving, it is like the water, always moving.」(雲的形式沒有一時一刻是一樣的,它一直在改變,一直在變動,如同水一樣,一直在變動。), 而這一切,依然像她對雲的那句提問:「Do you have a name?」(你有名字嗎?),這答案始終是個疑問句,或答案就在你我心中。

註解

註1
關於「非空間」的英文翻譯,在謝貽娟的手稿裡出現過「Non-Space」以及「None Space」兩種翻譯。 若參考劍橋辭典(Cambridge Dictionary)單純就「Non-」與「None」查詢,前者為前綴詞,可翻作「無、不、非」,後者為代名詞,翻作「沒有一個、全無」。本篇文章是採用「Non-Space」作為「非空間」的英文翻譯

註2
《Cloud》完整中英文收錄在文章附件中。

註3
《小王子》是在1943年出版,由法國軍事飛行員兼作家Antoine de Saint-Exupéry(1900-1944),以自己親身在撒哈拉沙漠墜機的經歷,所寫的文學作品。

註4
Antoine de Saint-Exupéry,易林譯,《小王子》,台中市:三九出版社,1996。頁6

註5
陳貺怡,〈謝貽娟的自畫像〉,《藍色的哲學:謝貽娟回顧展》,新北市:財團法人謝貽娟文化藝術基金會,2024。頁56

註6
Reinhard Steiner. Egon Schiele 1890-1918:the midnight soul of the artist. Taschen America Llc, 2000.

註7
《愛麗絲鏡中奇緣》是英國作家Lewis Carroll(1832-1898)在1871年所出版的文學作品。是我們較熟悉《愛麗絲夢遊仙境》(Alice'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,1865)的延續。

註8
Antoine de Saint-Exupéry,易林譯,《小王子》,台中市:三九出版社,1996。頁15

註9
可參考2019年筆者曾為謝貽娟寫過的另一篇文章《始終未盡的旅程:謝貽娟》

註10
Simon Morley,田立心譯,《簡單的真相》,典藏藝術家庭股份有限公司,2022。頁29

註11
同上。頁42

註12
同上。頁43

註13
陳貺怡,〈謝貽娟的藍色畫作〉,《藍色的哲學:謝貽娟回顧展》,新北市:財團法人謝貽娟文化藝術基金會,2024。頁12

註14
《非空間.源圓圓系列》,臺北市:采泥藝術,2012。頁91

註15
同註10,頁113。

註16
謝貽娟訪談影片 https://youtu.be/7X_069wnqn4?si=SZY1aH4qxEXGs28p